1984 公司元年
文/吴晓波
“我们都下海吧。”
—民间词汇,1984
在科学史、艺术史和商业史上,当一个流派或国家正处于鼎盛的上升期,便会在某一年份集束式地诞生一批伟大的人物或公司。这个现象很难用十分理性的逻辑来推导,它大概就是历史内在的戏剧性吧。
在美国企业史上,这个伟大年份是1886年。这一年,纽约的图书推销员大卫·麦肯尼在推销莎士比亚选集时惊喜地发现,他随书赠送的香水备受顾客的青睐,于是他用莎士比亚故乡一条河流的名字“Avon”(雅芳)为名,创建了雅芳香水公司;“可口可乐”诞生于亚特兰大,它的第一瓶形状“怪异”的产品被推出市场;大名鼎鼎的乔治·伊斯曼研制出第一架自动照相机,并给它取名“柯达”;全球大宗邮购与零售业的始祖西尔斯·罗巴克也在这一年创立,直到1992年前,它一直身居全球零售业霸主。花旗集团在这一年诞生,它后来成为全球最大的银行机构;强生公司也在这一年成立,它一开始制造医药诊断产品,后来才生产出畅销全球的润肤露、香波和邦迪创可贴。如果再加上卡尔·奔驰在德国发明出世界公认的第一辆汽车,那么,在1886年出现的这些公司名字,竟可以勾勒出其后100年的世界公司成长线。
在中国企业史上,这个伟大的年份便是1984年。日后很多驰骋一时的公司均诞生在这一年,后来,人们将之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1984年的特殊气质,在元旦刚过不久就散发了出来。除了出国一直坐镇北京的邓小平突然决定到南方看看。此刻的国内,由高密度宣传步鑫生改革而煽动起来的改革热情已日益高涨,但是,举国四望,有哪个地区的改革是过去几年里最有成效,也最值得大书特书呢?邓小平把目光放到了预先没有列入中央规划、后来也没有得到中央财政特别扶持,而此刻正饱受争议之苦的深圳特区身上。
邓小平一生有过两次著名的南下,一次是1984年,一次是1992年,它们对中国经济的风向变动都起到了决定作用,“邓小平南巡”这个词汇组合从来没有在正式的公文中出现过,但是它却在民间和媒体上被广为采用,它寄托了人们对邓公的尊重和期望。
据后来的研究者发现,邓小平的这次南下事先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带着政策宣示的责任,但是它所逼发出来的改革热情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此前的一年多里,对深圳的各种非议指责正沸沸扬扬,北方一家党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历史租界的由来》的长文,影射深圳特区是新的“租界”,其后又有文章提醒,要警惕中国出现新买办和李鸿章式的人物。很多来深圳参观的老干部视特区为异端,惊呼“深圳除了五星红旗还在,社会主义已经看不见了”,“特区姓‘资’不姓‘社’了”。1月24日,邓小平抵达深圳,特区的党委书记梁湘指着挂在墙上的深圳地图,介绍了特区开发建设的情况,称1983年的工农业总产值比上一年翻了一番,比办特区前的1979年增长了10倍。备受压力的梁湘很想得到邓小平明确的支持态度,便说:“办特区是您老人家倡议的,是党中央的决策,深圳人民早就盼望您来看看,好让您放心,希望得到您的指示和支持。”但邓小平没有发表意见。
其后数日,邓小平马不停蹄遍走特区,一路上他不讲话,不表态,参观时也很沉默,不露声色。到蛇口工业区时,袁庚汇报说,他们提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作为整个工业区的口号。机灵的袁庚用自问自答的语气说:“不知道这个口号犯不犯忌?我们冒的风险也不知道是否正确?我们不要求小平同志当场表态,只要求允许我们继续实践试验。”此言一出,全场大笑。邓小平在深圳的表现,可谓意味深长,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态度,却又在言辞上留下空白。27日,他离开深圳前往另一个特区珠海,在这里他一反在深圳的沉默态度,写下“珠海经济特区好”的题词,算是给特区经济下了结论。2月1日,已经回到广州的邓小平,在广东省和深圳领导的再三暗示和恳请下,写下“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并在最后的落款上,特意把时间写为“1984年1月26日”,表明还在深圳时已经有这个评价。
邓小平的南巡举措,以新闻的方式传播全国,关于特区的争论至此告一段落。在他离开广东后的第二个月,中共中央做出重大决定,宣布“向外国投资者开放14个沿海城市和海南岛”。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最终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1月24日,正在欢快地倒卖玉米的王石骑着自行车途经深圳国贸大厦,突然看到很多警车、警察和聚集的人群,一打听,原来是邓小平到大厦顶层俯瞰特区全貌,公安局正在清理现场。他在后来回忆说,“我好像感到干大事情的时候到了。”
5月,“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成立,这便是万科的前身,王石当上了经理。根据当时的特区政策,进口特区的国外产品不能销售到特区外,但不限制特区外客户在特区内购买的商品运出特区。展销中心的业务与倒卖玉米没有大的区别:先收内地需货企业货款的25%作为定金,然后向港商订货,按同样比例付款给港商,待货到深圳后,买方付清余款提货。买卖的关键是,收的是人民币,支付给港商的是港币或美元,展销中心的利润就来自获取外币的能力。要开这样的展销中心,首先要有进口许可证,其次要联系到具有外汇出口创汇份额的单位,也就是说,没有一定的政府背景和公关能力是开不成这种公司的。
王石日后举例说明公司是怎么赚钱的:这年秋天,一个叫王春堂的北京人来深圳,宣称手头有3 000万美元的出口外汇留成,换汇比率为1美元兑换人民币3.7元。所谓“外汇留成”并非现金,而是一种“配额指标”,它应该属于某个大型国营外贸公司,最终以非常灰色的方式转移到了有官家后台的“倒爷”手上。当时的市场汇价是1美元兑换4.2元人民币,王石向王春堂预定了1 000万美元的“外汇留成”,然后他从中国银行“顺利”贷到2 000万元人民币,凑足3 700万元汇给王春堂。一倒手,展销中心赚到兑换差价500万元。
这样的换汇倒卖看来比倒卖玉米还要痛快,在当时的深圳与北京之间,早已形成了这样一条资源输送的地下通道,源源不断的国家配额和公共利益以各种形式被贩卖到南方,它们游离在法律的边缘地带,促成了某些个人和公司的暴富。王石的展销中心在这种游戏中扮演的是终端洗钱的角色,他从北京调来外汇指标,联系好进货和出货的港商与国内企业,通过货物的进口销售把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
让人惊奇的是,尽管这种换汇游戏十分活跃,但是国家法律却始终视而不见,没有对此进行必要的界定与规范,甚至在行为性质上都含糊不清,留下极大的斡旋和模糊空间。根据王石的回忆,在1984年前后,全国各地政府掀起一个办公设施改造的热浪,大量的进口设备都是从深圳流入的,许多公司在这次进口热中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一些贸易公司还租用军队货机空运北京,以运输交货速度的优势形成竞争之势。1985年初,王石卷入到一起4 000万美元的调汇案中,此案的业务方式与上述过程丝毫不差,只因利益分配不均,受到中央部门的关注,便成了全国几大逃汇案之一。由于涉及军方公司,中纪委和军纪委分别派出两个调查组南下调查。根据当时的法律,何谓“逃汇”几乎没有条文上的清晰解释,展销中心参与的倒汇业务均有正规手续,从银行汇款到进口批文一应俱全,最后调查组无法确定这种行为是否违法,只好把重点放在这些调汇合同过程中有无行贿受贿行为。按王石日后的回忆,“随着时间推移,案件淡化了。”
我们必须说,这时候的王石和他的公司还不是人们日后所熟知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它还在悄悄地聚集自己的原始积累,不管它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
在山东青岛,35岁的张瑞敏被派到一家濒临倒闭的电器厂当厂长。他是所谓的“老三届”,中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工厂当工人,后来又调进青岛市家电公司工作。他当时对管理根本就没什么认识,在他的印象中,“所有干的事都可能是假的”,“上级假装给工人发工资,工人假装工作”。有一年,他还在工厂当工人,全国开始轰轰烈烈地搞一个“推广华罗庚的优选法”运动,工人那时对“推广”感到很新鲜,有的也想在实践中搞一些,但它并不是一个可以立竿见影的东西。由于当时上级要求“必须马上出成果”,结果贯彻没几天就开始统计“成果”了,后来还组成了一个锣鼓队到车间里去宣传有多少多少项成果。当时工人就感到像演戏、开玩笑一样。
对这种形式主义已经深恶痛绝的张瑞敏,当然不喜欢自己管理的工厂还在这条老路子上继续走下去。他去的这家“青岛日用电器厂”是一个年份久远的烂摊子,它早年是一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后来过渡成集体性质的合作工厂。在很多年里,它生产过电动机、电葫芦、民用吹风机、小台扇等等,最近几年则开始生产一种名为“白鹤”的洗衣机,由于外观粗糙,质量低劣,一直打不开销路,工厂的资产与债务相抵还亏空147万元。在张瑞敏上任前,一年之内已经换了三个厂长,当时他是家电公司的副经理,如果他再不去,就没人去了。很多年后,他回忆说,“欢迎我的是53张请调报告,上班8点钟来,9点钟就走人,10点钟时随便在大院里扔一个手榴弹也炸不死人。到厂里就只有一条烂泥路,下雨必须要用绳子把鞋绑起来,不然就被烂泥拖走了。”
为了整治工厂,张瑞敏上任后就制定了13条规章制度,其中第一条是“不准在车间随地大小便”。后人读到这里,大概都会笑到喷饭,但是在当时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在很多国营工厂里,随地大小便是一件不被禁止并司空见惯的行为,张瑞敏的制度贴出半年多后,随地大便的人没有了,但是小便的却还没能马上杜绝。其他制度包括“不准迟到早退”、“不准在工作时间喝酒”、“车间内不准吸烟”和“不准哄抢工厂物资”。为了执行最后一条,张瑞敏有一天把车间门窗全都大开着,布置人在周围观察有没有人再来拿东西,没料到第二天上午就有一人大摇大摆扛走一箱原料,中午张瑞敏就贴出布告开除此人。这件事情后,全厂工人才相信,这回新厂长好像是动真格的了①。
张瑞敏上任后的第一个决策就是,退出洗衣机市场转而生产电冰箱。他是12月初报到的,当月工厂的牌子就被更换为“青岛电冰箱总厂”。他在家电公司当副经理的时候,曾经被派到德国去考察,当地一家冰箱公司利勃海尔(Liebherr)有意愿向中国输出制造技术和设备合同,张瑞敏抓住这件事不放,向青岛市和北京的轻工部再三要求,终于被允许引进利勃海尔的技术,成为轻工部确定的最后一个定点生产厂。转产和引进技术的决定对这家资不抵债的小工厂的意义将很快呈现出来,它后来一次次更名,最后定名为“海尔”,都可以从这里找到衍变的痕迹。
张瑞敏作为伟大企业家的魅力将在下一年散发出来,某日,有个朋友到张瑞敏那里买台冰箱,但挑了很多台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朋友走后,张瑞敏把库房里的400多台冰箱全部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有76台冰箱都不同程度存在问题。面对这种情况,有人提议把这些冰箱以低价格处理给职工。把残次品低价格处理是很多生产厂家都采用的“好办法”,都认为这样既有益职工又有利企业。但张瑞敏不这么认为。他一声令下,76台冰箱被砸成了废铁。当时,一台冰箱的价格是800多元,相当于一个职工两年的工资,很多职工砸冰箱时都心疼地留下了眼泪。“张瑞敏砸冰箱”成为这家日后中国最大的家电公司的第一个传奇,它跟几年前鲁冠球把40多万元的次品当废品卖掉的故事如出一辙,表明了出现于商品短缺时期的第一代企业家的自我蜕变正是从质量意识的觉醒开始的。
1984年的中关村开始初显繁荣景象。在上一年,新创刊的《经济日报》对陈春先进行了连续的报道,他被塑造成一个勇敢的“弄潮儿”,他的实践证明走出实验室的科技人员将大有作为。于是,在这种声音的鼓动下,一批批的科技人员跳进了商品经济的大海。在此前的一年,科海、京海等公司已经相继出现,而到第二年,四通、信通和联想等公司又先后建立。
冬天,柳传志决定告别每天读报的清闲如水的生活。他出身书香门第,外祖父当过军阀孙传芳的财政部长,父亲是共产党最早的金融家之一。这一年,柳传志刚好40岁,对于这位外表文雅内心却十分躁动的上海人来说,他深深知道“四十而立”对一个中国男人意味着什么。少年柳传志的理想是当一名空军飞行员,在中学毕业后,他充满信心地报考空校却最终落选,这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挫败。后来,他考进西安一所军事电子工程学院,读的学科是雷达。毕业后,他辗转半个中国,甚至在广东一个农场种过水稻,在1970年,他被分配到了中国科学院计算所。
计算所是当时最权威的计算机研究专业机构,中国发射的原子弹和人造卫星所需要的计算机均由这个研究所参与研制。在这个拥有1 500名研究人员的科研机构里,柳传志一直默默无闻,跟他的很多同事相比,他缺少科学家的天赋和沉静心。他的职务是磁记录技术工程师,事实上他对此毫无兴趣。当年进入该所,完全是为了找到一个机会携妻牵女回到父母身边。在这个计算所工作的14年里,他始终对科学研究提不起兴趣来,倒是对中国每天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兴趣,他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同事躲在一个空房子里讨论林彪的坠机事件、“四人帮”的猖獗、毛泽东为什么要选择华国锋当接班人等等,跟沉闷的计算机相比,这些政治话题才能让他满脸通红,激动不已。
1984年的中国科学院正处在膨胀和转型的边缘,在过去的几年里,各种名目的研究所层出不穷,已达到123个之多,而所开展的各项研究却似乎离国际水平越来越远。计算所举全所之力,花了八年时间研制的大型计算机“757工程”宣告完成了,并获得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一等奖”,但是它拥有的每秒千万次的运算速度与国际水准相比已令人汗颜,而其以军事为目标的研究思路更是得不到市场的响应。它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成为了“弃儿”。“757工程”的尴尬命运让计算所走到了原有发展路径的尽头,来自军事部门的研究计划停止后,再也没有任何资金从上面拨下来了,何去何从的问号摆在这家吃惯了行政拨款的清高的科研所面前。于是在这一年,所长,也是中国第一代自己培养的计算机专家曾茂朝带头组建了一家信通计算机公司,由另外一位所领导、科技处处长王树和发起,则成立了新技术发展公司,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柳传志被选中担任主管日常经营工作的副经理。在计算所里,他的学术才能从来没有显现出来,但是他的管理才干却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对于经营工作,中国的科技人员从来缺乏自信和热情,柳传志却正好相反。在上任前,中科院副院长周光召找柳传志谈话,问他对公司有什么打算,他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我们要成为一家年产值200万元的大公司。”
柳传志的这间公司诞生在一间20平方米、分成里外间的小平房里,这里原来是计算所的传达室。很多年后,在中国,它常常与惠普的那个著名的斯坦福车库一起被相提并论。柳传志后来回忆说,“它的位置在计算所西大门的东边,房子是砖头砌起来的,外面是深灰色的,里面被隔成两间,水泥地面,石灰墙壁,房子里没有写字台也没有电脑。外屋有两个长条凳,沿墙角一字排开,里屋有两张三屉桌,桌子条凳都不用花钱买,是人家不要的破东西。”全公司有11个人,全数超过了40岁,唯一的技术专家是另一个副经理张祖祥。
当柳传志下海的时候,中关村已经有40家科技企业,并在北京城里拥有了“电子一条街”的名声。
在当时的中关村,最出名的是陈春先,而最知名的公司是“两通两海”,信通、四通、京海、科海,它们的创办人无一例外都是中科院的科研人员。在知识分子成堆的中关村,这是一群个性张扬的另类,京海的创建人王洪德是计算所的工程师,在给中科院的报告中,他毅然决然地写道:“无论什么方式,调走,聘请走,辞职走,开除走,只要能出去,都行。”而创办了四通公司的万润南,则到处张扬自己是“民办企业”和“无上级主管”。跟这些创业者相比,那时还寂寂无名的柳传志则显得要低调得多,善于借力和妥协的个性让他比其他的人都要走得远。从一开始,柳传志就没有完全割断公司与计算所之间的“母子关系”,他不但不想那么做,甚至在很多时候更希望强化这种若即若离的血缘。当时,公司的启动资金是计算所拨给的20万元,联想的资产性质是“国有企业”,王树和、柳传志等人的任命都要获得中国科学院的批准,公司的员工可以在计算所内继续享有在专业技术职务和工资方面晋级的权利,公司可以无偿使用计算所的研究成果,甚至可以使用所内的办公室、电话及所有资源。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公司从银行贷款,全部以中科院计算所为“合同的申请借款单位”,又以中科院开发局为“担保单位”,这自然解决了早期的资金来源问题。在充分享受了国有资源的同时,柳传志则在财务、人事和经营决策的权力上,享有相当的自主权。这是一种十分混杂的状态,似乎没有人想把它理清楚,只有当联想日后逐渐壮大之后,它的资产归属才变得敏感了起来。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脐带连着母体的新婴儿。
在公司创办的头几个月里,柳传志并没有显现出他后来那种运筹帷幄的领导才能,背靠着中国最权威的计算机研究机构,他却找不到一个可运作的项目,每天他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城里像没头苍蝇一样地乱闯。他先是在计算所的大门旁边摆摊兜售电子表和旱冰鞋,然后又批发过运动裤衩和电冰箱。如果说三年前陈春先办起中关村第一家公司时,还心怀打造“中国硅谷”的理想,那么,此时的柳传志满脑门在想的却是如何赚钱养活公司里的十几号人。有一回,他听说江西有个女人手上有大批的彩电,只要购进一倒手每台可以赚上1 000元,便急忙派人汇款过去,谁知道那竟是一个骗局,计算所拨给他的20万元开办费,一下子就被骗走了14万元。跟20多年前报考空校落榜相比,柳传志这一次的挫败感更为切肤,要知道那时候,计算所的高级教授月工资不到200元,柳传志的工资则只有105元。
柳传志早期的倒爷生涯就这样黯然地落幕了。公司真正赚到的第一笔“大钱”,来自每天被柳传志们抱怨和不满的中国科学院。1985年初,中科院购买了500台IBM计算机,其中的验收、维修和培训业务交给了公司,从而带来70万元的服务费。也正是通过这个业务,柳传志跟刚刚成立的IBM公司中国代表处搭上了线,成为后者在中国的主要代理公司,为IBM做销售代理成为日后联想公司最重要的利润来源,这一渊源可以一直延续到20年后联想以16亿美元收购IBM的PC事业部。
对柳传志来说,另一个最重要的成果是,他说服了中科院出名的计算机专家倪光南加盟他的公司,担任总工程师的职务,这是在1985年的春天。倪光南是中国汉字信息处理的开路者,跟热情外向的柳传志不同,他性情专注,不修边幅,拥有科学家的天赋,《联想为什么》的作者陈惠湘描述说,柳在和人聊天的时候总是海阔天空,而倪则喜欢用技术性很强的难题来考问对方。80年代以来,个人计算机的市场已经日渐苏醒,IBM的计算机如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一台比286型还要低档的“PC/XT”机型进入中国的口岸价就达两万元,而到中关村一倒手就要四万元,而这些昂贵的计算机又无法识别汉字和操作中文系统,于是,开发适合中国市场的“汉字系统”便成了当务之急的科研项目。① 当时,国内已经有很多人在从事这一研发,包括后来到深圳搞得风生云起的史玉柱等人,这些“汉字系统”(它又被形象地通称为“汉卡”)的原理和运作过程大同小异,而倪光南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发明了“联想功能”,倪氏汉卡利用中国文字中词组和同音字的特性,建立起自己的汉字识别体系,与其他汉卡技术相比,它把两字词组的重复率降低50%,三字词组降低98%,四字以上的词组几乎没有重复,这对于计算机的汉字输入技术来说,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② 1985年初,倪光南已经完成了这项技术的所有研究,并将之命名为“联想式汉字系统”。柳传志也正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迫不及待地找上了倪光南。在当时,中科院的另一家名声更大的公司信通也瞄上了倪光南,不过,最终还是被柳传志捷足先登了。柳说服倪的理由只有一条:“我保证把你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变成产品。”对于一位充满济世情怀的中国科学家来说,这大概是最直指内心的一个诱惑了。
倪光南的加盟彻底改变了公司的航向,他的联想I型汉卡当年就销售了300万元,“联想”最终还成为了这家公司的新的名称。需要留存的一个事实是,倪光南的研究成果从实质上来说是属于中科院的,它被柳传志以零的价格转移到了自己的公司中。(待续)
选自《激荡三十年》 吴晓波著 中信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7年1月第1版 35.00元 |